弦筝

懒癌晚期无药医

[SD 藤真]七月无夏

3.玫瑰

藤真守成回到家是晚上十点,不迟也不早的时间。满脸疲惫,递过公文包就重重跌坐在客厅沙发上,仰天闭起眼。

抚子出来搀扶他,柔声问吃过饭与否。

守成点点头,视线转向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

藤真长得不像自己,一点也不像。面部弧度光滑得一点棱角也不起,唇线优美,有与自己雕塑般刚毅的外表全然不同的精美。唯一相似的就是那双有力乌黑的剑眉吧,张扬而坚毅地向人们传达他柔美外表下的热情和刚强。

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母亲。守成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健司,他问他,现在有空吗?给我弹奏一曲好不好?

藤真明显吃了一惊,稍一踟躇,点了点头。

一架乳白色三角钢琴静卧客厅一角,弧线优雅庄重。室内柔和光线缓缓流淌过琴盖,停留在一架银色相框上,玻璃反射着白光。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的照片,非常美丽的女子,宛如误落人间的安琪儿。洁白如象牙的肌肤,淡栗色的鬈发自然披洒在肩头,湛蓝温柔的眸子,仿佛地中海的蓝镶嵌其中。她静坐在一架乳白色钢琴前甜美微笑着,腹中微垄,却不减一丝风采,反是她脸上因即将成为母亲而绽放出的神圣光芒为其平添一份圣洁。

这就是藤真健司的母亲,萨曼莎·因扎吉。出生在都灵风景如画的乡村,那里有漫山遍野的野玫瑰和如水洗过般澄明光洁的天宇。有牧童悠扬清亮的歌声,有飞鸟展翅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藤真拉开凳子坐下,揭开琴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落键盘。行云流水般的贝多芬的《月光曲》。

那时圆月高挂树梢,庭院里繁茂的玫瑰花丛沐浴在这片皎洁的银光下,花丛中隐约传来早春昆虫的鸣叫。

守成记得相识萨曼莎是在拜访卡马雷莱老师的途中,夏季玫瑰花丛中秋千上飞翔的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飘向遥远的国度。她伸出手,仿佛要尽情触摸那片蓝天,她水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瞬间,守成驻足而忘了时间。

在老师家求教的日子里,他每日捧着夸齐莫多的诗集徜徉于玫瑰花盛开的山头。少女优美的歌声,青年琅琅的读书声,交织成一曲动人的乐章。终有一日,少女秋千荡得高了,失足跌下来,守成在秋千下接住了她。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年轻得没有负担。


藤真琴声停止时,守成已经进入梦乡。平日刚毅严肃的容颜在梦中毫无顾忌地舒展开来。

藤真心中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搀扶熟睡中的父亲。一直沉默无语的抚子突然抢先一步按住了守成的肩头,她咬着下唇深深看了藤真一眼,目光竟是祈求。藤真微一怔忡,随即释然向后退了一步。他善解人意地让出父亲。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抚子吃力地搀扶着比自己沉重很多的丈夫步步挪向卧室,动作慎重如坚守城池的国王。

一个终日忙碌不能合家吃饭的典型的日本男人,一个小心维持在家中和丈夫眼中的地位的典型的日本女人。

那片绚丽的玫瑰在夏季庭院和梦中肆意绽放,在两者间形成一道永难修复的裂痕。

****************

午休时间藤真在梧桐树下静静看书的时候,伊藤凑了上来。这位篮球社新进的小学弟对藤真崇拜到两眼放光。

是经济学方面的书。藤真微笑着合上书把全英文的封面展示给他看。立刻换来顶礼膜拜的惊叹。

伊藤是个过于敏感的男生,藤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默默把事情做到最好,却总是没有足够的自信。

他原名叫李卓,是随父母移居日本的中国人。


我真不喜欢日本。被刚开学就竞争异常激烈的学习氛围弄得身心俱疲的伊藤一次对藤真如是说。好像每个人都被上紧了发条,逼着你去争去抢,稍一松懈就会被踩在脚下。

还有,伊藤低下头,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他的童年和爷爷一同度过,那时远在日本的父母正在为在异国他乡占据一席之地奔走辛劳。朴质沙哑的山东歌谣伴随小李卓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童年之夜。爷爷有顶绣着红五星的绿色军帽,挂在衣柜最显眼的地方。他时常老泪纵横地叮咛李卓:是党给我们带来了幸福,要报答,要报答啊……

父母兴高采烈地宣布要接爷爷和李卓去日本定居时,换来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

要报答,要报答啊……

伊藤转头看藤真,满眼迷茫困惑,藤真学长,你说我究竟是哪国人?

藤真的蓝眼睛安定地看着他,慢慢地说,你是中国人,同时也是日本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藤真眼前浮现出的是都灵乡村漫山遍野的野玫瑰,城中雄伟肃穆的罗马式建筑,狭窄街道中成群结队踢球的各色眼瞳的少年。

那次他们谈了很久。

回家的电车上,藤真倚在门口看着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有生以来第一次问自己:我究竟是哪国人?


伊藤好奇地睁大眼睛,喋喋不休地问,为什么要看这么高深的书啊?难道考试会考到吗?

不是啊,自己看的。毕竟毕业后很可能会继承父亲的公司。

伊藤的眼睛愈发瞪圆了,藤真学长你不考大学啦?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急道,那篮球呢,也不打了吗?

藤真的笑容一下子凝住,半晌低下头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发稍和肩头画出一个又一个金色的光斑,无规律地变换着图样。

毕竟,还是想抓住更实在的东西啊。他终于说。


花形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里,把一切尽收眼底。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脸色凝重地轻咬下唇。然后快步走向教室,随手把刚买的一本日文版经济学书丢在走廊拐弯处的垃圾筒里。


4.队长

——藤真?你叫他藤真?!直美终于睁大了眼睛。

雅子有些奇怪地瞪了直美一眼,没好气道,是啊,我从不喊他哥哥,他也不喊我妹妹。

我不是这个意思。直美摇头,藤真这个姓氏不多见——难道你说的是翔阳高中的藤真健司?

雅子有些讶异地睥睨她一眼,随即释然笑了,哦,我都忘了,藤真在女生中的名气。有些嘲讽的味道。


万人迷的藤真健司竟然会是自己的哥哥,像无数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故事般不可思议的开头。每每听见走廊里有人大叫藤真昨日球场的风采,几个熟知的朋友就会对自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也是花季少女,也懂得藤真健司的杀伤力。但是……

你们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雅子曾经郑重向朋友辩解过。话音刚落,脑海中有个声音响起:那你,究竟又了解他多少?


母亲结婚喜宴上,她像个小丑般看着藤真父子仪态大方周旋于众人之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纵是连日劳累之极在人前仍不显一丝失态,俊美的容颜和儒雅的风姿掩盖了新娘本应的风采。

太远了,妈妈。雅子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雅子从后门落荒而逃时,月到天心处,她像午夜十二点的灰姑娘张惶穿过茂密的草丛,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和断断续续的早春的虫鸣,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月亮也朦胧成一块金黄的光斑。蓄久的泪大滴大滴滚落面颊,打湿了特意准备的华美礼服。

一片山崩地裂的思绪中,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原来你在这里。

雅子缓缓抬头,月亮就在他的头顶,朦胧透明的光芒洒满他的头顶和双肩,柔和的银白色月光。视线朦胧中,他俊秀的身影如从浮世绘中走出,单薄而触手可得。远处飘来早樱的芬芳,石龛昏暗烛光里有飞虫扑火的影子。

他轻轻地说,我明白的,对于我来说,母亲也只能有一个。


他让我自卑。雅子甩甩马尾辫终于坦言讨厌藤真的理由。他太完美,让人觉得虚伪。

我讨厌不真实的存在。他的母亲也一样,太美丽圣洁了。球拍在雅子手中转换着方向,碎步移动着虎视眈眈盯紧对方的动作,一边看似随意地抛出只言片语。

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讽刺。

直美侧头看了看搭档高挑的双眉,嘴唇蠕动了一下,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

不是因为你出色,就可以无条件地享有所有人的顶礼膜拜,随之而来的还有不解和嫉妒。

上届队长退出之后,就由三年级的高南担当。这个人说好听点是争强好胜,难听点是急功近利。这是藤真对高南的评价。见面却总是恭敬礼貌地称呼队长,然而高南明显对藤真印象不佳,每每敷衍擦身而过。

其实,如果不是事态严重,藤真是无意与高南针锋相对的。

高南采取的训练方式是高密度的实战演习,即是比赛式的训练形式,这对于藤真花形等颇有经验的老队员来说本无影响,然而对新进队员来说无疑忽视了基础的强化。

所以那天早晨高南如往常般提出比赛后,藤真站了出来,非常直白地在众人面前提出了这种训练方式的弊端。高南的脸在一瞬胀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他不稳却犀利的目光寸寸扫过藤真坦然的面颊,在察觉到恭敬表情下隐约显现的不屑后终于爆发。

我才是队长。他的声音掺杂着金属摩擦的刺耳铿锵声,你不过是一个二年级的普通队员,没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偌大的体育馆里在一瞬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盯着球场边缘对峙的二人。一年级新生脸上更多是讶异,一些藤真的崇拜者已然愤怒;二年级队员有些手足无措,张惶环视教练的到来与否,花形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对高南了解颇深的三年级队员无奈地摇摇头,他们都知道这场冲突的必然性,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大石副队长上前按住了高南微微颤抖的肩膀。

在视线的聚焦点上,藤真的眉一如既往地自然高挑着,目光平和得一点涟漪也不起,却突然深邃得让人看不见底,一如大海最深处上方平静的海面。

藤真健司,为人不要太猖狂。高南嘴角哆嗦着排出最后一句话。

藤真挑着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些细微的火花在眼底碰撞然后熄灭,最终弯下腰毕恭毕敬地说了声,对不起。

队员中起了轻微的骚动,伊藤惊讶地捂住了嘴,花形的镜片反射着白光。

那天早晨的空气粘稠而缓慢。


安藤在午休时间叫来了藤真。

你啊你,他苦笑着摇头,其实我正准备找他谈。而你竟然公开和他唱反调,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安藤狭长的眼眸意味深长地眯起,不要忘记,你还只有二年级。他在二这个字眼上加了重音。

他看了眼静立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年,突然笑开了,讨厌吧,这样的日本,森严却虚伪的等级制度……

教练,藤真突然打断他,这件事交给我吧。

嗯?

既然是我引起的,就由我来解决。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却是带着锋芒的平静,锋芒下,是成竹在胸的把握。

安藤怔忡,随即释然展开笑容,眼神愈加意味深长了。他接着说,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期待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少年的嘴角荡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行礼后无声退出,只在关门的一刻,安藤听见他自语般的轻声:这也是我所期待的。然后看见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消失在门的另一侧。


依旧是中午,依旧是藤真时常看书的那颗梧桐树下,伊藤义愤填膺地数落着高南队长的不是。

我们联名上书要求教练换掉他吧,藤真你来做我们的队长。

伊藤,听到这里,藤真终于发话,不许这么说高南学长,记住他是我们的队长。藤真的眼神严肃而认真。

伊藤一时间愣住。

他想要的也不过是作为队长的尊严而已。藤真淡淡地补充道。


放学后的训练是一天中训练时间最长、强度最大的时段。高南走进体育馆的时候,藤真已经到了。后者如平常般行礼问候,高南瞥了他一眼,看似满不在乎地掉转过头。

集合。高南正准备宣布下午训练开始,藤真突然站了出来,面对一年级球员朗声说道,高南队长和教练商量之后决定改变现有的训练方式,从今以后,一年级的训练由我负责。他的声音干脆而坚定。

高南的脸色霎时变了。

大家应该好好感谢队长为你们所做的周密安排和所耗费的苦心,你们说对不对?藤真的口气严肃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一片整齐的回答声。

藤真满意地转过身来,对高南恭敬点头。

高南瞪大眼睛看着一旁似笑非笑的安藤教练,突然间明白了一切。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脸上却不得不堆满了笑意应付众人的感激。他的嘴角在抽动。

藤——真——健——司——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撕扯这四个字。


第二天高南就辞去了队长一职,以学业过重为由退出了篮球社,跟着退出的还有几个三年级队员。球队恢复了平静。新的编制由安藤制定,大石副队长升为队长,二年级的藤真破例担当起副队长。

宣布这个消息时,全场一片欢呼。藤真看了看身边忠厚老实的大石学长,微微扬起头坦然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情和满足像潮水般激荡在他的胸口,滚烫炽热的温度。

这森严却虚伪的等级制度呵。

藤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日本这个国度了。因为在意大利,是不会有如此整齐而恭敬的鞠躬人群的。


那天,高南在更衣室收拾行装时和藤真最后一次直接碰面。他用他的骄傲维持最后一道防线,你不要以为你胜利了,他们早晚会背弃你——只要找到比你优秀可靠的人。

他的目光狡黠而无情地闪烁着,藤真健司你太可怕,你不会有朋友。

藤真笑了一下,把高南的队服递给他,云淡风轻道,我不需要啊。眼波流动了一下,我只要同伴——在我想得到胜利的时候尽可能地配合我——这样就够了。说完,挥手大步迈出更衣室。

身后,高南一向强硬的表情突然全线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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