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筝

懒癌晚期无药医

[棋魂 亮光]穿过夏日的呢喃(6-10)

第六章 

今天真是太lucky了,算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件好事吧!一路上我哼起了歌,心情大好,就连来时路上觉得讨厌的风都变得无比和煦起来。

其实当初在绪方邀我参加塔矢名人的研究会时,我不是没有动心过,只是一时的少年意气,拒绝了这在旁人看来千载难逢的机会。随着棋艺的日益精湛,我愈发明白塔矢门下和森下名下综合实力的差距。虽然这么说,对森下老师很是不敬……

想到三天后就能见到塔矢,我心跳又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如鼓点敲击着自己的心房。我停下脚步,张开双手,看着阳光照射下掌心交错的纹路。为什么,每当想到塔矢,就会无法遏制的心跳加快?分明是先前天天照面的家伙,分明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友人。

是因为……他是我与曾经的世界连接的最深的羁绊吗?

我抬头看向如水洗过般清澈湛蓝的天空。神啊,你告诉我,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让我经历什么,寻找什么,又明了什么?我还有没有可能回到往昔?

我依然,依然眷恋着那曾经的一切呀。

 

“我回来了。”我推门进屋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屋里正襟危坐着父亲母亲还有明明,每个人都是一脸肃穆地瞪着我。

我把门带上,刚想开口问出了什么事,母亲首先打破了沉寂:“小光,你跟明明说不想念书了想退学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啊。我顿感一个头两个大,瞥了一眼明明,只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我挠挠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况且在职业考试没通过之前,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得一脸堆笑:“哎呀呀,我就是跟明明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好端端的我怎么会退学。”说着在父母亲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半拉半推地把明明拽出了门。

“你呀,可真会给我添麻烦。”我垂头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做出投降的手势。

明明在我的身侧坐下,表情严肃:“小光,我很了解你。你当时的语气绝不是在开玩笑,你是认真的,对不对?”

我看着明明,看着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那是我的青梅竹马,曾经形影不离的儿时玩伴,那个可以走近却无法走进我的女孩。我知道,我骗不了她了。“嗯。”我叹了口气,点点头,“我不是开玩笑,我已经报考了七月份开始的职业考试,而且我一定能够通过。来年春天,我就是一名职业棋士了。”说着,我眼前展开了一幅画卷,那是我布满荆棘却又光芒万丈的未来,在那条道路上,有塔矢在前行。

明明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小光你,为什么突然想去下围棋?”

我望着远处湛蓝天宇下的山峦叠嶂,微微笑开了:“也许是……围棋之神的安排吧……”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曾经的你,也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围棋啊。

“啊,对了。”我说着兴奋起来,“下周三我就要参加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了!”

“研究会?那是什么?”明明一脸茫然。

“就是一群人在一起,下下棋,交流交流心得,当然更多的还是研究棋局。”我也懒得多加解释,“反正你只要记住这是日本第一的围棋研究会就行啦!”

“哦……”明明更加茫然了。

“我跟你说呀,塔矢名人可是日本围棋的五冠王,毫无争议的No.1!他的大弟子绪方也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十段和碁圣,哦,不对,那是之前的事情了。芦原是冴木前辈的对手兼好友,是个超有趣超乐观的家伙,也是塔矢名人门下跟塔矢年龄最接近的一个了。至于塔矢那家伙,嘿嘿,不知道他还是不是那么爱吵架,没有我,想必会很寂寞吧,这次见面一定要好好跟他下一局……”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滔滔不绝收不住了,待我回过神来,已不知说了多久。我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哎呀,一不小心说了很多明明你听不懂的话题,抱歉。”

明明却一扫之前的茫然,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小光。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喜欢,就这样做吧。即便最后要放弃学业,只要你下定决心,那就没有遗憾。”

我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明明站起来,迎着太阳将手背在身后,阳光在她身后落下剪影。“这是我第一次,在小光你脸上看见这么兴奋又幸福的笑容。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坏事吧。”

幸福吗?我闭上眼睛。这曾是我最熟悉的,再寻常不过的生活。

原来我曾那么幸福地生活过。

 

第七章   

接下来的三天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全然陌生的学校和同学,仿佛外星文字的课业,于是我只得强装笑容扮演自己只是小小的失忆。

还有那每每在午夜梦回时分到来的梦魇,黑暗和全身僵直的真实感让人久久不能忘却。我每天都是汗湿着从梦中惊醒,每次睁开眼睛都像是从死亡中逃脱。

如果说还有什么好事,那就是今晚的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了吧。我放学后没在教室逗留,先前报名参加的足球社团的活动也干脆一翘到底,早早就乘上地铁向目的地赶去。

上次去塔矢家,也是唯一一次,是北斗杯前的集训。我是第一次在闹市区看到占地如此之大且闹中取静的传统日式庭院,塔矢家的殷实可见一斑。

我到塔矢家门口的时候天还大亮。今天唯恐迟到还专门戴了手表出来,我扫了一眼手腕,哇,才四点出头,来的太早了。我正在犹豫是按门铃还是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找谁?”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猛地转过头来,塔矢就站在我身后。笔挺的藏青色条纹的衬衫,褐色的休闲西装挂在他的臂弯上,另一只手拎着黑色的公文包,青绿色的直发妥贴地垂在耳边。这是刚结束对局归来的塔矢。

我曾在脑中构想过很多今天与塔矢相遇的场景,可没想到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无可遁形。想说的话太多,话到嘴边却突然噎住,耳边唯有剧烈的心跳声。“塔……塔矢……”

“你就是进藤光吧?”反是塔矢露出恍然的表情,轻松接过了话题,笑笑从呆立在地的我的身边穿过,一边开门一边道,“绪方先生跟父亲提过你的事。先进来吧。”他将外套和包挂在进门的架子上,继续道,“父亲和母亲一会儿就回来,其他人大约七点到。你先坐,我去倒茶。”塔矢的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彬彬有礼的笑容。

我机械地将鞋放在玄关,机械地跌坐在会客室的座垫上,望着塔矢离开的方向。

倒茶……要知道我跟阿社当初大晚上的跑到塔矢家,还没进门就唇枪舌战了一番,东西刚放下就被拖去下快棋。别说茶了,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这家伙,有时候真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的,是塔矢将茶杯轻放在我面前。水汽袅袅上升,翠绿色的茶叶在水中旋转。明明是无可挑剔的言行,为何让我感到如此局促?

“那个,塔矢,”我握了握拳,深咽了一口,“能跟我下一局吗?”

“好啊。”他没有半点迟疑,说着便起身指着会客厅一侧摆放着的棋盘,“我们去哪里下。”

塔矢轻扯下裤角,端坐在我对面,“互先吧。”说着捻起两枚黑子排在棋盘上。我看见流海阴影里他微微垂着的眼睑下,淡漠的,安详而平和的目光。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局罢了,我输了三目半。这明显是一盘快棋,拼的是反应速度和集中力。中盘时双方曾一度陷入胶着,但实力的些微差距却决定了最终的胜负。

由于面对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对手,我算是正常发挥。当然塔矢也没有失误。只是怎么说呢,面前的塔矢与我记忆中的他相比,棋风更偏稳健,但总觉得缺了一股狠劲,算是各有长短吧。

我长舒一口气,展了展僵直的臂膀。往常这个时候,还不等我放松下来,塔矢严厉的复盘就已开始,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瞳里蕴着的是一丝不苟的严苛。

然而意想之中的责问却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塔矢平和的声调:“正如绪方先生说的,你的棋感非常好,你只要保持下去,以全胜通过职业考试就没有问题。”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加油啊。”

我的心,在下一秒钟不可遏止地剧痛起来。

我,我不要……不要这样的塔矢。这样温文尔雅、无懈可击却又无比疏离的塔矢!

其实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围棋会所里见到他时,我就该明白,那是多么干净整洁又彬彬有礼的孩子,举手投足间皆显出严格的训练和良好的家教,还有与生俱来的贵气。

可长期以来与我你追我赶的那个少年,却将他的霸道、任性、别扭、倔强、毒舌、暴躁……这一切的一切的坏脾气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我的面前,以至于我几乎忘记,他公式性的礼貌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从棋盘彼端用这种云淡风轻的眼神看我?

我……难道还不够资格成为你的对手吗?

 

我猛地推开棋盘,不顾面前塔矢惊愕的表情,逃也似地冲出了门。

落日在城市上空沉重的落下,整个街道的屋顶被染成绚烂的火红。

为什么……塔矢……

现在的我跟曾经的我是一样的啊!都是同龄人中唯一可以走到你身边的对手!

是因为少了佐为吗?

是因为我没有披裹着一身神秘,在你十二岁那年就闯入你的生命吗?

是因为我没有让你以颤抖之身追赶,怀敬畏之心挑战过吗?

是因为我们没有相互逃避,后又重新正视对方吗?

你不是说,我下的棋就是我的全部吗?

……

 

第八章   

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着空间……

连指尖的轻微移动都无法做到……

依然,是这个梦吗……我竟然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

……远处……仿佛有轻微的声响……是有人在说话吗……

是谁……在哭……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摇曳着阳光透过窗帘洒落的光影。

又是一个周六的上午,离我从塔矢家夺门而出已过了三天。

不知不觉已进入6月。今年的夏来得格外的早,窗外有着稀疏的蝉鸣。

我伸了个懒腰,下床洗漱。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一脸疲惫,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已然淡了下去。看来我已逐渐适应了噩梦的拜访。

只是吧,我摸了摸下巴,以前都是无声的梦,怎么昨晚竟然出现声音了?似乎还听见了女子的抽泣声。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该不会真是鬼上身了吧?

我下楼的时候,看见明明正坐在饭桌前跟厨房里的母亲聊天,我上前打了个招呼。明明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跟她说,要去棋院买个棋盘加几本棋谱。“再不练习就彻底生疏了。”我苦笑了一下。

 

依旧是万里无云的明朗的好天气,风吹到皮肤上已有些温热,很快就将展开一季的夏。离职业考试预选赛,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小光,周三你参加研究会了吗?”听说我要出门,明明便跟了出来。

“……”我在原地顿了一下,随即装作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嗯。”

“那见到你说的那个日本No.1的棋士了吗?”

“……没……”我的步伐慢了半拍。

“嗯?那你见到那个很厉害的大弟子了吗?”

“……也没……”我的声音低下去。

“啊?”

明明,你别问了,我现在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参加塔矢名人研究会的机会,就这么给我毁了,以后恐怕是再也没脸见名人跟绪方了。

当时,为什么会不顾一切的逃离?是因为塔矢的态度吗?

其实塔矢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我无法接受他拿我跟其他人一般对待。因为早已习惯了,从他熠熠生辉的眼瞳中,只看见自己的影像。偶尔在我不经意抬头的刹那,会看见棋盘对面那双明亮的绿色眸子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在慢慢流淌出来。

 

由于拿出了全部家当也只有五千円,挑了几本棋谱后就只够钱买便携式的折叠棋盘了,再加把扇子都不行。想着都觉得自己这个准职业棋士当的委实太苦逼。

从棋院的商店出来,正碰见塔矢、绪方还有其他几名棋士从大厅走过。我一慌,手中的折叠棋盘和棋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进藤?你怎么在这里?”绪方有些意外,推推眼镜走了过来。

我颈后的寒毛猛地竖起,拔腿想逃,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心中大呼不好。塔矢会怎么形容我那天的行为?我该如何解释那天的不告而别?我会被赶出塔矢名人的研究会不?难不成还会被取消职业考试的参赛资格?

正当我一团乱麻手足无措的时候,绪方上下打量我一番:“感冒好了?”

感冒?我眨眨眼睛。

“小亮说那你天本来去了,后来感冒很严重就先走了。现在好了吗?”

“啊?啊——好,好了。”我机械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依旧停留在原地的塔矢。他站在那里望着我,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明天下午三点还有一场研究会,依旧是名人家。这次能来吗?”

“能,这次一定到。”我拼命点头。

绪方不再多说,转身离开。塔矢的脚步也没有一刻停留,只留给我一个修长而坚挺的背影。

 

第九章   

周日飘起了雨,我撑着伞走在从地铁到塔矢家的路上。有孩子追逐着从我身边嬉笑而过,啪啪溅起水花。

今天,又要见到塔矢了。想到这里,我握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我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城市上空挂着贯穿天地的闪电。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冲我怒吼:“这些话是对职业棋士的侮辱!你根本不配做个职业棋士!”我们就这样站在雨幕中,直到雨将我们两个人打得透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塔矢愤怒的样子;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清透的眼瞳里熊熊燃烧的烈焰。

如果,当初的我没有在那个街角神使鬼差地转弯;如果,我第一眼望见的不是塔矢家的围棋会所的招牌;如果,我不曾那么早就闯入他的生命里;如果,他就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地长大,我记忆中的塔矢,会不会也如现在的他那般,有着更加冷静而平和的双眸?

 

玄关门拉开的一瞬,我撞上了塔矢的目光。四目交接,我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但在下一秒钟又消失了踪影。他侧身邀我进门。

塔矢名人就端坐在会客厅正中央,从棋盘上抬起头静默地看着我,和我记忆中一般,有着不怒自威的王者霸气。绪方先生正端坐在塔矢名人身侧,也从棋盘上移开目光,推推眼镜,冲我点了点头。倒是芦原笑嘻嘻地跑过来拍我的肩膀,连声夸我是第一个被绪方介绍过来的人,各种感叹,直说得我红了耳根。

除了这些我熟悉的人,屋里还有两三名我能叫得上或是叫不上名字的职业棋士,有些是曾经对弈过,有些是曾照过面却未曾相识。

三点挂零,研究会准时开始。今天讨论的是绪方上周进行的本因坊循环赛第三战,对一柳棋圣,绪方以一目半险胜。绪方复盘,大家针对每一步进行讨论,关键时刻由塔矢名人进行点评。

我加入森下老师的研究会已有两年半了,大大小小的研究会几乎每周都有参加。如今却不由喟叹,两个研究会参加人员的水准,讨论的深度,确实有着相当的差距。塔矢,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然后长大的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棋盘对面的塔矢,他正凝神注视着棋盘上的每一步,流海垂在额前,眼睛在发丝的摇摆中若隐若现。昔日从会所屋顶阴影里走出的冲我微笑的大眼睛男孩,终于在时间的洗礼和岁月的打磨间成熟长大,眼眸越发凌厉,眉宇间也多了令人折服的威仪。

似是察觉到我目光,塔矢眉目一挑,抬眼看了我一下,正好撞上我的视线。今日的塔矢,不再如我上次所见的温和得一点涟漪也不起。他的目光中有些不解和置疑的成分,看得我只得匆匆移开视线。剧烈的心跳声,再次毫无征兆的响起,如紧一声缓一声的鼓点,敲击着我的耳膜。

 

研究会结束约是七点,大家陆续散了。我捶了捶坐到麻木的腿,正准备站起,塔矢名人突然说道:“进藤,你留一下。”

我支起的脚收住,单膝跪地,有些惊讶地看着名人。他也正望着我,表情肃然,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塔矢也刚起身正准备离开,听见父亲的话不禁停住脚步,同样是满脸惊讶。

名人把兜在袖中的双手展开,推了一盒棋子到我面前:“互先吧。”

我瞪大眼睛。塔矢名人他……邀请我互先?我瞬间有种受宠若惊的惴惴,但随即宽慰自己,怕是每个前来参加研究会的棋士都要被如此考验一番吧。我瞥了一眼塔矢,却意外地发现,他正扶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脸上的惊讶不减反增。难道说,名人此刻的行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明所以了吗?

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我端坐下来,双手扶着棋盒,用力点了点头,以示接受。

猜子的结果,名人执黑。他略一思索,将第一手下在左上的星位。

上一次……上一次与塔矢名人对弈是什么时候?那还是我的新初段联赛上。对了,那一局,是佐为下的。所以我与名人的真正对弈,这还是第一次。然而我处在他与佐为之间,曾亲眼目睹过那盘世纪名局,他神乎其神的高超实力,稳如泰山的沉着谨慎,排山倒海的迫人气势,我已在对局中体会得一清二楚。所以现在,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紧张。

塔矢在棋盘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端坐下来。流水庭院中惊鹿敲在石头上,发出“咚”的脆响,院中景象已近昏黄,树影被拉成长长的一线。我记得上次在塔矢家过夜,就这样听着惊鹿的敲击声久久不能入睡。当时的我,因北斗杯的到来百感交集。而今的我,听着同样的敲击声,内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我可以清晰听见身畔端坐着的塔矢的呼吸,随着我们棋局的推进,逐渐沉重起来。

名人忽然将双手收回到袖中,眼神盯着棋盘却不再落子,声调缓慢却掷地有声:“绪方跟我说,你只学了三年棋。你的老师是谁?”

老师?我因棋局的戛然中断一时愣住。我虽参加森下老师的研究会,却一直未入其门下,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佐为消失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取代这一位置了。于是我只得笑笑:“我没有老师,一直都是照着棋谱自学的。”

“绝不可能。”我话音刚落,名人两道锐利的目光便直射而来,“你的手法虽不完全成熟却绝不粗糙,不可能是自学而成,一定受过高人的严格训练。当然,”他顿了顿,声调缓和下来,“如果你不愿说也没关系。在我认识的职业棋士中,我也确实想不到你师从何人。”

“本因坊秀策……”塔矢突然喃喃道,他的手搭在唇上,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棋盘,眼神有些不稳,“你的棋中,可以看见秀策的步法。”

塔矢他……又敏锐地发现了。我先是震惊,随即又有些欣慰。“我是秀策的棋迷啦,经常在家摆他的棋。”我拉扯嘴角,努力做出夸张的笑容。

塔矢没有一丝表情,将视线从棋盘上收回,缓慢移到我的面庞。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瞳里,再不见沉静如许。那是我曾经多么熟悉的,曾经躲避又奋起直追的眼神。其间杂糅着不解和好奇,又沉淀着一丝敬畏。眼底跳跃着,燃烧着两团苍白色的火苗,充满着挑战和对抗的意味。我的心,猛地剧烈颤动起来。塔矢他……终于,终于愿意将我看作对手了吗?

正当我出神之际,名人兜着袖子站起,头发阴影下的面部表情有些骇人:“今天不早了,到此为止。下次我们找个时间,完整下一盘。”

塔矢眉目一动,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跟我一起收拾好棋盘,便起身送我出门。走到门口,我向名人鞠躬表示告辞和感谢,便转身离开。刚踏出几步,却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去,看见塔矢已然跟了出来,并在身后拉上了门。我停住脚步,转身呆呆地望着他。

夕阳已经斜到屋后,从屋顶映射出落日前最后的余辉。我已看不清塔矢的面部表情,只能听见他有些急促的,异常认真的声音:“你今天下得很好,比对绪方先生的,比对我的,都要好。”说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非常坚决地说道,“所以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连业余联赛都没有参加过的新手。你的棋力,很明显具有无数场的与高手对局所磨练出的经验。”

我望着他,一动不动,也是一言不发。手指紧扣在掌心。

又是很长时间的彼此沉默。然后塔矢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打破了沉寂:“市河小姐说,你曾去我家的围棋会所找过我。”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阐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在那么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依然那么清晰地穿过夜色落在我的眼前,茫然不解的,五味杂陈的,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就这样凝望着我,仿佛在等待我解释或是告知些什么。

在这一秒钟,我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口。脑中被这意外的冲击全然占据,想要说些什么,蠕动了下嘴唇,却一个音调也发不出。

“如果想要找我对局,可以再去会所找我。”许久,塔矢终于说道,说完便转身融入了夜色。  


第十章

小光……

是谁……在小声的抽泣……

进藤……

是谁……在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是谁……如此悲伤……

 

我猛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从梦中延续到了现实。我的心,如缺失了一块般疼痛不止。

昨天,终于参加了塔矢名人的研究所,也终于得到了塔矢的认可。本以为这种狂喜会消除噩梦的到来,然而今天却依旧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醒来。

我坐起,揪住胸口的衣服,努力平息着情绪,我的脑海一片茫然。

这些梦,究竟意味着什么?

 

学校的一日在心不在焉间刹那而逝。

如果想要找我对局,可以再去会所找我——塔矢昨日留在夜色里的话始终回荡在耳畔。上一次被他郑重邀请去棋会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记得那是去年的名人战预选赛,隔了两年又四个月的一役战得是酣畅淋漓,事后复盘讨论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耗走了三批围观者,逼得棋院老师直接把我俩扫地出门。后来我当然是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毫不客气地把准备回家的塔矢拖进了棋院旁的拉面店。我不知道是那家拉面店太难吃还是怎样,塔矢终于在动了几筷子之后铁青着脸说,以后还是去他家的围棋会所讨论吧。

我和塔矢在旁人眼里,就这么奇迹般地在一日之间熟稔起来。自然而然地见面问候,理所当然地分享有关围棋的一切,也心照不宣地在每一个对局日相互等待,然后一同踏上开往会所的地铁。塔矢还是习惯独自一人倚在地铁门口望着窗外的漆黑隧道或是车水马龙,灯光映照下的侧影,有着完美的轮廓,宛如从浮世绘中走出的人物。

 

五点挂零,我站在了塔矢家围棋会所的门前。犹豫了片刻,探出脚去,感应门应声打开。霎那间,熟悉的画面定格在眼前。一片熙熙攘攘中,盆景前静坐的身影如一幅古画,兀自隔开了世间一切。

剧烈的心跳,在下一秒如期而至。

我有些错愕于自己的手足无措。这本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我曾无数次的来到这里,看见塔矢边打谱边等我的身影,或闭眼沉思,或捧书正坐,或颔首,或微蹙,每当目光移向门口望见我的刹那,嘴角便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时的塔矢,却并未察觉到我的到来,他边噙着茶,边全神贯注地排着棋谱。倒是门口的市河小姐看见了我,笑眯眯地接过我递过去的书包:“进藤君,你是来找小亮的吗?那真巧,小亮今天在。”话音刚落,我看见盆景前的身影闻声望过来,然后站起向门口走来。

塔矢今天穿的是浅蓝色条纹的商务衬衫和深棕色的西装长裤,格外英气挺拔。他从屋顶的阴影里走出来,光影在他脸上划过,映得他眼眸异常明亮。他冲我点头示意,然后微笑着对面颊有些泛红的市河小姐说:“他是我邀请过来的,今天就免费吧。”

——我叫塔矢亮。

——我叫进藤光。

——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今天就免费吧。

这一瞬间,我仿佛感到时光不曾流逝,他依然是那年冬日里,大眼睛的十二岁少年。

 

塔矢邀请我坐下,我这才发现他刚刚在排的,正是昨日我与塔矢名人一役。当我再次抬眼看向他的时候,对面的少年已不复云淡风轻,嘴角收起,表情肃然,目光凌厉:“我代替我父亲,将这局下完。”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塔矢手中的黑子清脆的落在棋盘上,像入水的石子激起一片涟漪。周遭开始有些细碎的絮语,然后瞬间整个会所的人都围了过来。

塔矢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气息,是当日堂前的对弈中不曾出现的,却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还有那夹棋子的动作,眉眼间的微蹙,额上慢慢渗出的细密汗水,捂嘴沉思的小习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仿佛回到往昔。

由于前半程是名人下的,输赢在这里已然失去了意义。我也好,塔矢也好,更多把精力放在了双方实力的探究与角逐上,战火很快蔓延到了全盘。粘稠的空气里,棋子在指尖缓慢地吞噬着时间,无数目光的注视中,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一局罢了,中盘的微弱差距一直保持到收官,我输了十一目,加上贴目共输了五目半。虽说是意料之中,心下还是有些颓然。我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瞥了眼窗外,细长的水痕一道道斜划过玻璃,被夕阳映照成金黄的一片。梅子黄时雨。

“还有时间复盘吗?”塔矢一边拨弄着棋子一边问我,看我望着窗外,又笑着补充道,“没关系,一会儿市河小姐开车送你回去。”

 

正如已经进行了千百次的复盘一样,我们从第一步开始摆谱,然后在需要的地方停下讨论。

讨论到中盘的时候,塔矢指着角上一片棋说道:“你这步棋走得太急,棋型尚薄就开始进攻。”

“是吗?”我挑了挑眉,“可是名人并没有针对我的空隙进行攻击啊。”

“那是因为父亲一贯谨慎,换做别人,早就攻过去了。”

“什么呀,我就是了解名人的风格才这么下的,如果和你下我才不会这样呢。”我不屑地撇了撇嘴,习惯性地予以反驳,“这叫因人而异、对症下药你懂不懂?笨蛋!”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溜了出去,待我回过神来,塔矢已停下落子的动作,表情僵硬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声,赶忙摇手:“开个玩笑,我口头禅,别介意。”

塔矢望着我,眼神闪了一下,岔了过去:“没事,继续吧。”

复盘继续进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落子的脆响,一声声敲击着我的耳膜,牵扯着我的心跳。

方才那一瞬间,我清晰捕捉塔矢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可我分明记得,我曾经第一次在电梯里称呼塔矢为“笨蛋”的时候,他的眼睛只有惊愕。哪怕我后来习惯性的这么损他,逐渐牙尖嘴利的他只会换一种文明的措辞损回来,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不悦。

从来没有。

 

复盘一直持续到九点,由于下雨,会所提前一小时关门。塔矢安排市河小姐送我回去,自己随即坐上了北岛先生的车。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窗外滑落的水珠把外界的灯红酒绿映照成一片斑驳。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一开始的几个月我几乎每次都会因口角中途愤而离开,后来却更多是一边争吵一边讨论到十点打烊。无论到多晚,无论刮风下雨,我和塔矢总会结伴到地铁口,走一路争一路,然后在地铁口各奔东西。

如果是雨天,我偶尔会放下争吵,卷起裤脚一路踩水玩,看着店铺霓虹的倒影在脚下的水洼里化作五彩的斑斓。每每这时,塔矢都会撑着伞立在一旁等我,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我进门的时候,明明一家还在屋里作客,两位妈妈在厨房里相聊甚欢。我随便扒了两口饭,径直上楼。明明跟了进来,不安地问道:“小光你怎么了?”

我在床沿坐下,被她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怎么了?”

明明看着我,表情有些不稳:“感觉……很难过的样子……”

难过?我一呆,随即“哈哈”笑开了:“你在说什么呀,我今天可开心了。你知道吗?我今天去了塔矢的围棋会所,跟他下了好久,还跟他争了一个晚上的棋呢……”说着说着,我的头垂下,眼睛一阵发酸,喉咙哽住。

是啊,我明明应该开心才对。终于可以走到塔矢身边去,可以跟他一对一的对弈,一对一的复盘讨论,正如从前那样,一般无二。可为什么,我竟然有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被抽走什么似的空虚。

“明明……”我望着面前地板的纹路,在身下攥紧了床单,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明明是同一个人,待你也没什么不同,可……可总觉得哪里不一样,就好像……好像一下子疏远了起来……”

是啊。分明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下棋,一样的复盘讨论,可如今坐在棋盘对面的塔矢,却仿佛与我隔着很远的距离。就像最开始我追逐在他身后,远远望着他独自前行时那般。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触及。

明明没有回答,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终于,房间里响起明明苦涩的声音:“有啊。小光你不就是这样吗?”

我一怔,抬头看向明明,此刻她红宝石般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摇摇欲坠的霞光。她咬了咬下唇,似是在酝酿勇气:“以前小光心里从来藏不住事,我们一直无话不说的,可现在的小光,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感觉……”她移开目光,声音低沉下去,“……有些生分了……”最后一句几乎细不可闻。

我愣了愣,随即嘴角划过苦笑。我突然有些羡慕,那个没有遇见过佐为的,无忧无虑长大的进藤光。

十六岁,正是惨绿少年光景。可以撒开脚丫子在球场上尽情狂奔挥汗如雨,可以没心没肺地把惨不忍睹的成绩抛诸脑后,可以拉着青梅竹马的女孩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可以年轻到没有负担。

我幽幽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然后我听见有脚步走近的声响,明明的声音怯生生的:“对了小光,我报名了社区的围棋学校,这周末开始上课。”

我睁开眼睛,惊讶地抬头看她,看见她眼里藏不住的羞涩和期盼:“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跟你对局了。”

对局?一想到明明让人发憷的棋力,我顿时挂下一头黑线。可她此刻的眼眸太过透亮也太过坚定,让我一时噎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回绝的话来。

我也在顷刻间释然。我怎么还不如明明呢。现在的我,和塔矢不过是陌生人罢了,有些生疏和冷淡本是在所难免的吧。曾经的我和他,不也是走过了三年的追逐与逃避之后才终于正视对方吗?连明明都有勇气主动迈出一步,我怎能为了一时的挫败而沮丧。

想着,我立刻跃起翻下床来,踩着拖鞋“啪啪啪”下楼来到玄关,抓起话筒,飞快地按下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一串“嘟嘟嘟”的响声过后,那头传来塔矢的声音。听见是我,他明显狠狠吃了一惊。

我问他明天晚上还在不在会所,有几局棋谱想和他探讨探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有个声音说:“我在的,你来吧。”

搁下电话,我惊觉浑身都兴奋得战栗起来。可以的。我望着掌心的纹路,那里残留着紧握话筒渗出的汗渍。就这样努力拉进距离,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近他。错过的三年多的时光,就从现在开始追上吧。

我的余光扫过楼梯,明明正倚在扶手上看着我,表情若有所思。

“怎么啦?”我问她。

她眼神飘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没什么,终于看到小光开心的样子了。”

我挑了下眉,振了振有些僵硬的身体,嘴角两端拉扯出夸张的弧度。必然是开心的。这是我进藤光,一生一次的大作战啊。

—tbc—

评论(15)

热度(809)

  1.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